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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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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歷史] 邊戎 作者:阿菩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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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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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1-29 2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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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秦檜南行(下)
不久撻懶主張聯宋制漢,這是他這一派的主張,還沒有形成國家政策,因此只能權宜行事。他看中秦檜乖巧靈活,在大宋又有忠名,因此選定他作為南行之人。
此時山東、中原尚在大戰,撻懶經過一番考慮,決定動用歐陽適借出來的那條海上通道讓秦檜前往江南。但這件事他又不想讓歐陽適知道,所以只推說是派去一個普通的間諜。
歐陽適雖然借出這條海上通道,表面上好像沒有監視,但實際上陳顯盯得極緊。這次陳顯發現前往江南的人選不太尋常,原來撻懶以往都是派了一些通曉漢語的漢兒商人或渤海商人,這次派出來的人卻是一個書生雖然秦檜是作商人打扮,但他是滿身書卷氣的人,不是一件衣服就瞞得住的,何況負責此事的趙登眼楮又毒,所以一眼就看出這個“商人”和以往的間諜有異。
陳顯收到趙登的報告也覺得事情可疑,便讓趙登找個借口把秦檜和其他人隔開,單獨帶到自己府上來,自己要親自盤問。事有湊巧,這天陳顯在塘沽政學講學未回,秦檜卻已先被帶到陳府,而歐陽適正好在這時來訪,兩人一前一後,在進府時踫了面,歐陽適見到秦檜一怔,笑道︰“陳府居然會有生意人來訪,莫非陳老脾性變了不成!”
“間諜身份可疑”一事暫時還只是陳顯、趙登兩人知道,這次帶秦檜來陳府的官吏以及陳府的人都不知道事情的底細,歐陽適也還沒有收到報告。陳顯的兒子陳越出來迎接歐陽適,聞言瞥了秦檜一眼,只覺有些眼熟,再仔細看看,驚道︰“這位莫非是秦學正不成?”
秦檜也吃了一驚,歐陽適借給撻懶海上通道一事撻懶也未與秦檜說,只是叮囑他以商人身份逃回,“一路自然有人接應”而已,所以秦檜也搞不清楚此間的情況。這時被陳越道破身份,只好訥訥道︰“這個……晚生一介商人,這學正雲雲,這位公子怕是認錯人了。”
陳越一听笑道︰“秦學正不開口時,我還有三分懷疑,如今听這口音語氣,卻不是秦學正是誰?”他知道一些秦檜的事跡,對他素來敬仰,這時看了秦檜兩眼,以為他是乃父從金人手中救出來的人,忙道︰“學正莫驚,弟子陳越,並非歹人。當年曾游學京師,所以認得學正!”
秦檜略略松了口氣,卻仍不敢亂說話,只是唯唯諾諾而已。
陳越只當他是在金國被迫害得怕了才如此謹慎,也不見怪,請了歐陽適和秦檜入內用茶。帶秦檜來的那官吏接到的命令是將秦檜帶到陳府交給陳顯,這時見到歐陽適,便把趙登的命令悄悄說了,歐陽適方才聞得陳越所言心中已有了些底,再听這官吏這樣說也猜是陳顯從金國那里救出來的文人,此時他已頗知文人的作用,所以便也保持了禮貌。
陳越迎兩人入內,歐陽適坐了首座,秦檜次之,自己在下首侍立,待得茶水上齊摒退旁人,這才向歐陽適介紹秦檜的來歷和事跡,歐陽適听得嘖嘖稱奇,贊道︰“原來秦大人是道德文章都大大了不起的人!失敬,失敬!”他在陳顯的陶燻下已懂得一些禮賢下士的套路,忙讓出首座來請秦檜上座。
秦檜受寵若驚,連忙謙遜。
陳越听秦檜言語中顯然還不知道歐陽適的身份,便介紹道︰“還未向兩位介紹,秦學正,這位乃是漢部四將軍,見領燕南都統,統領東海數萬水師的歐陽諱適將軍!”又怕秦檜不知道歐陽適的地位,補充道︰“如今天下大亂,四將軍以一人之力與宗輔、撻懶周旋,漢部之能安然、大宋之能保全,實賴四將軍之大力!”陳越以為秦檜是忠宋的人,所以言語間便是一些宋臣樂意听的話。
秦檜早在汴梁時就曾從曹廣弼那里知道歐陽適是漢部的首領之一,但他在汴梁時也沒怎麼把漢部放在眼里,直到北遷之後才真正感受到漢部勢力之大,這時听陳越說歐陽適一人獨擋宗輔、撻懶,這兩人一個是大金東路軍的主帥,一個是他秦檜的新主子,在他心中都已經是大過天的人,所以陳越的話著實讓他嚇了一大跳,謙遜之禮執之越恭。
陳越之言、秦檜之禮都讓歐陽適頗為飄然,不過禮賢下士的舉措做了就要到底,好說歹說把秦檜強按到首座上,自己在次席坐下,滿臉笑容,親切慰問楊應麒若見了這場景非懷疑這個文彬彬的歐陽適是個冒牌貨不可!
歐陽適因問起秦檜這一路如何北來、如何逃脫,這些經歷撻懶和他的謀士早為秦檜準備了一套說辭,秦檜早練得十分熟悉,這時听歐陽適問起便一一道來。這套說辭若拿到南宋朝廷去或許大部分人辨不清真假,但歐陽適對大金內外的制度、地理、人情是何等熟悉!所以一听便察覺出許多破綻來。但他也不露聲色,不久陳顯派人來傳話給陳越,說自己在外面有事要晚些回來,讓陳越看好那個奸細原來歐陽適這次來陳府並未預先告知,所以陳顯也還不知道歐陽適來訪。
陳越听說奸細二字已感吃驚,連忙入內,借故請歐陽適出來將父親的原話轉告。歐陽適皺了皺眉頭道︰“你趕緊去找趙登來,我要問清楚!”
不久趙登趕來,說知原委,歐陽適怒道︰“我以為是個儒林里的好漢子,原來是早就賣出去的賤貨!可惱!可惱!白費了我這許多精神!”
趙登道︰“這畢竟是撻懶的事,我們還是好言安慰,等陳大人確定無疑後,便送他出境吧。”
歐陽適冷笑道︰“讓我去安慰撻懶的一條狗,它配麼?壞了他一條狗,讓撻懶換一條便是。”轉身入內,見秦檜還坐在上面,心道︰“這事讓應麒他們知道,非笑話我不可。”指著秦檜道︰“還不給我滾下來!”
秦檜早從宗翰、宗望等人身上覺得這些北國首領喜怒無常,這時忽見一直執禮甚恭的歐陽適換了一張鄙夷無限的臉,驚得不知該如何反應。他政治斗爭上的才能雖然了得,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偏偏眼前這個歐陽矮子撕下禮賢下士的偽裝後就是一副海賊的破落狀,見秦檜沒反應,以為他不拿自己的話當回事,哼了一聲把秦檜從椅子上提了起來摜到地上,大辣辣在椅子上坐了,指著他罵道︰“你明明是撻懶的人,怎麼敢冒充忠臣義士來騙我!你不知道你家四將軍是騙子的祖宗麼?哼!你以為這里是什麼地方?這里是塘沽!在這里別說撻懶,就是吳乞買也不敢惹我!你居然敢來拿大話來哄我!哼!活的不耐煩了!”
秦檜其實長得比歐陽適還高,但被他抓住不敢動彈,被他辱罵也不敢還口,耳听歐陽適越罵越難听,好容易鼓起勇氣,站起來道︰“下官……”
“住口!”歐陽適喝道︰“給我跪下!”
秦檜一驚,在撻懶面前跪慣了的膝蓋一軟便啪的著地,歐陽適又冷笑道︰“撻懶的一個家奴,沒資格和我說話!哼!改明兒我便寫信給他,讓他換個人去辦事。”
秦檜大驚,心想這事若是砸了只怕自己要吃不了兜著走,忙道︰“四將軍,你要讓王爺換個人去辦事,那下官……不不,那奴才可怎麼辦?”
歐陽適見他自稱奴才,臉色微微一緩,笑道︰“听說你以前是個御使中丞,那可是很厲害的官啊,居然自稱奴才,是在撻懶面前說慣了麼?”
秦檜想起方才還受禮遇,轉眼間匍匐在地自稱奴才,突然感到一陣難受,但現在事情已無法回頭,人的膝蓋一彎背脊便再難挺直,只好一條路走到底,把只剩下一點點的廉恥也都拋卻,涎著臉道︰“四將軍威震東海,名揚華夏,在四將軍面前,莫說是御使中丞,便是宰相,也是奴才!”
歐陽適大悅,笑道︰“你倒也乖巧,怪不得撻……”一句話說得不順,卻是被一口痰堵住了,咳了幾聲要吐,卻找不到吐的地方,秦檜眼尖,看見角落里放著一個痰盂,慌忙端了過來捧上。歐陽適呸的一聲吐了這口痰,氣息大暢,笑道︰“不錯不錯,你也算知趣,罷了,我便放你南去吧。”
秦檜大喜,心想無恥二字當真是救命的良方,連連磕頭,奉承得歐陽適十分歡喜。
晚間陳顯回來,問明狀況,將秦檜帶到密室好生安慰一番,至于如何安慰就連陳越也不得而知。第二日秦檜順利出海,從此不但得到撻懶在金廷的呼應,還得到歐陽適勢力的助力,在富貴道路上當真是一帆風順、處處逢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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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waw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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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二章秦檜南行(上)
金國起于蠻荒,文官極缺,所以對遼宋被俘官員常加以優待,以圖馴為征稅之犬。當初秦檜因為上書勸阻張邦昌登位,希望金人能立趙氏為帝,因此被視為親宋大臣從汴梁抓到金國。過燕京後金人將趙宋君臣分開,或拘押,或起用,或流放,其中秦檜一家被帶到會寧,金主吳乞買听說了他的氣節頗為贊賞,便將他賜給撻懶任用。
秦檜雖然心懷忠義,但他畢竟年紀較輕,又不如張書夜等有寧折莫屈之烈性,到了北國後逐漸適應。北國生活艱苦,秦檜一個俘虜官員,所得生活費用不多,不但從汴梁一起跟來的蒼頭童子日漸離心,就連他的妻子王氏也每日抱怨秦檜當初不該強出頭,若是不上那見鬼的奏章,被金人當出頭鳥拘了,如今也許還能留在汴梁呢!
秦檜怒道︰“我上書金人,乃是忠于君父,報效國家!你個婦人!知道什麼!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果不其……”
那個然字還沒出口,早被王氏拿洗衣的棒槌砸將過來,叫道︰“忠于君父,報效國家!連老婆孩子都保不住,報效什麼君父國家!”
秦檜被洗衣槌砸了個鼻青臉腫,猶道︰“此刻雖然受苦,但千載之下,丹青自有我的忠名!”
王氏嗤之以鼻,冷笑道︰“便有你個忠名,有誰會記得?說不定時過境遷,天下都以富貴為榮,以愚忠為恥!那時你在陰曹地府哭去!再說,就算有個什麼忠名,那勞什子幾個銅錢一斤?咱生前享用得著麼?”
秦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終于嘆道︰“這身前身後,可當真難以抉擇得很啊!”
王氏道︰“要我說,如今大金國勢大盛,撻懶王爺又是極親貴的人,不如咱們便效忠他,日後也許有個前程轉機。”
秦檜猶豫了一下,終于怒道︰“胡鬧!胡鬧!”拂袖出門。不覺走到集市,一個漢部商人見他斯文,似是個讀書人,便問他要不要買筆墨紙硯。秦檜看那紙張甚好,就想買時,忽然想起囊中羞澀,搖了搖頭道︰“不買,不買。”
他來北國後忘記筆墨詩書已久,這時被漢部商人提醒,心癢起來,忍了好久,最後忍不住便省下兩頓飯的飯錢買了一些草紙回家用。金人便便,本來只用樹皮,這草紙之俗卻是楊應麒那里傳過來的,草紙紙質雖不如書寫用紙之佳,但非富貴人家也用不起。
這個月里因秦檜買了草紙,便少了兩頓飯錢,王氏知道後大怒,拿著洗衣棒槌從家里追打他出來,趕了兩條巷子方罷,鄰里听見都大笑道︰“看!大宋的忠臣,偷飯錢買草紙被老婆趕了兩條街。”連笑了他半個多月,甚至連家里的下人也跟著笑。
秦檜听說每每以袖掩面,深感羞愧。古代讀書人在女人面前最怕三件事,第一是兜里沒錢,第二是手中無權,第三是胯下如綿。第三樣東西還只是晚上難受,這前面兩件事若都沒有那便是日夜難安,在老婆面前一點地位都沒有。在家被老婆罵,出門被鄰里笑,這種日子秦檜何嘗夢見過?史書中的甦武牧羊何等慷慨悲壯!哪里是他今日這般窩囊呢?
“難道史書里的話都是騙人的?”秦檜迷惘了。
“我這樣做,對國家,對生民究竟有什麼用處?”秦檜反思了。
“不但對國家生民未必有用,就是對我自己……那個忠名,真的值得我如此守節麼?何況這節,後人也未必看重,便是看重……那時我早入土了!要這名節何用?”秦檜想通了。
文人終究是文人,心里決定變節了也還要忸怩一番,過了三四天,他才在被窩里吞吞吐吐地與王氏說心里話,王氏大喜道︰“你啊!被那些書坑半輩子了!怎麼如今才想通!”
秦檜囁嚅道︰“如今恐怕太遲了。”
王氏道︰“怎麼會遲!我听一些人說,那撻懶王爺也不難伺候,只要你口稱奴才就好這奴才兩字,不就是把‘臣’這一個字變成兩個字麼,有什麼難的?說幾句奴才又不會死,富貴卻就來了!”
秦檜道︰“我讀聖賢書的人,讓我口稱奴才,這……這太作踐人了!”
“你懂個什麼!”王氏在被窩里踹了他一腳,說道︰“北國的規矩,是自己人才自稱奴才呢!”
秦檜道︰“這麼說來,這奴才還得搶著叫?”
“那當然!這些你那聖賢書沒教吧?哼哼!這些才是富貴之道啊!所以我說,你讀的那些聖賢書都是沒用的!”王氏道︰“明天你便到撻懶王爺府上去行走行走。若行走得順了,我也到王妃那里去行走行走,日久熟了,自然好辦事!那張邦昌得了金人信任便做了皇帝,我們也不盼做皇帝,但做個一方守臣,也勝過在這里熬這清貧苦寒的歲月!”
秦檜點頭道︰“也是,也是。”
第二日便去求見撻懶,撻懶也早听說他的志行高潔、文才卓著,所以頗為看重,便在家里見他。秦檜見了撻懶的面,膝蓋軟一軟,伸直了,再軟一軟,又伸直了,終于一咬牙屈膝跪了下去,這一跪下,口中的氣也順了過來。文人的膝蓋一軟,嘴皮子跟著也會變薄,半輩子讀來的詩書都變成諛詞,那馬屁拍得便既有水平又極響亮。
撻懶大喜,當場便送了他黃金十兩,白銀五十兩,絹二十匹,又許以重用。秦檜捧著財物回家,鄰里听說他去見了撻懶都生敬畏,誰人還敢笑話他?見了面都陪笑臉彎腰鞠躬。秦檜還沒進門,那蒼頭童子早跑來給他脫鞋了。
秦檜大悅,進得門來,王氏看見財物臉也不一樣了,馬上去張羅酒菜。不久又有鄰里過來串門賠罪,秦檜大人有大量,加上心情正好,便不計較他們先前的無禮,反而送了他們一些財物。待無人時,秦檜對他老婆道︰“經過這一番曲折方知那忠孝仁義都是假的,只有這富貴二字才能得人心!”
王氏笑眯眯道︰“你才知道麼?也不晚,不晚!從今往後,還說那些個忠孝仁義麼?”
秦檜笑道︰“自然要說,不說它怎麼富貴下去?所謂‘學得一身才藝,賣與帝王之家’,要大富大貴,這忠孝仁義之論還得繼續賣!”
王氏喜道︰“不錯,不錯。”
兩人說的正好,忽然屋頂一聲響雷,嚇得兩人抱在一起哆嗦,哆嗦了好一會,王氏先回過神來,放開她老公,喝道︰“怕個什麼!那雷都是打窮人的!有富貴遮頭,便雷也打我們不到!”
秦檜定了定神,也點頭道︰“不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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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章山東進退(下)
金軍對大宋的第三次大規模入侵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戰果,西到長安、東到高密,再要繼續推進便已十分吃力。宗翰派騎兵在中原燒殺搶掠,漢水流域的北部和淮河流域的西北部都有金兵騎兵的蹤影出現,但由于有宗澤擋在那里,所以宗翰既無法和第二次南侵那樣成功與東路軍會師,也無法調動大軍直襲趙構的行在。就算已被金主列入“勢力範圍”之內的河北、河東,金人也還沒能實現真正的統治︰中山、真定以南的州縣當金兵來時或閉門守城或者席卷逃走,逃跑的人等金兵一退又卷土重來,投降的一看形勢不妙也如牆頭草一般隨時倒向大宋,金兵在這一帶很難通過正常的行政手段取得穩定的稅收;而河東就更不用說了,隆德府已成為一塊抗金的鐵板勢力,曹廣弼對汾河流域的襲擾更是讓整個河東不得安寧,金軍到了太原府以南的地方,哪怕是呆在城里也缺乏安全感。
在與金人的對抗中,一些豪杰漸漸在廝殺中冒出頭來,金人發現︰這些出身草莽的義軍有時候比北宋末年大宋的正規軍隊還難對付,雖然他們未必有經過正規的訓練,但農民暴力的本能與嗜血的野性被釋放出來之後,在戰場上就變得和境外的蠻族無甚區別了。
如今金人最渴望的,不是遇到抵抗後的作戰勝利,而是未經抵抗的舉手投降。畢竟女真人口太少,中原義軍每一次的抵抗都會多多少少削減女真本族士兵的數量和控制力,增大契丹、渤海、漢兒士兵在軍隊中的比例,這種狀況是一些女真領導人所不願意看到的。女真人多希望南方抵抗的軍隊像第一、第二次南侵時那樣“望風潰散”,否則像現在這樣不斷地打硬仗,就算場場都勝利女真人也受不了!
在陝西,婁室由于缺少後繼兵力而沒法繼續擴大戰果,對長安以西、以南的地方只能掠奪而無法統治,在陝的西路軍迫切希望宗翰和東路軍能盡快了解東面的戰事,把更多的兵力投入到陝西戰場中來。
但是婁室等在陝將領的這種期望短期內是無法得到滿足的,宗翰以部分的西路軍軍力,要和宗澤持衡已經相當吃力了,何況他還要壓制曹廣弼所領導的忠武軍。
而山東方面的戰爭,金軍東路軍已經出動了主力,但他們面對的是已全面調動起來的山東半島,這個半島的軍事系統雖然號稱民兵,實際上卻是一支相對完整的正規部隊,為了保護半島不受金兵侵襲,這次王師中和陳正匯一共動員了十五萬人以上來對抗宗輔,加上本土作戰的種種優勢,令得金軍東路軍將戰線推到膠水一帶以後就再難寸進。
中原的這種形勢,宋、金、漢三方的有識之士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一點端倪,不過每個人看到這種形勢後由于立場不同,采取的措施也不同。
在漢部,楊應麒對眼前這個局面頗為滿意,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棋局,這時如果中原的力量有不敵金人的征兆,他還準備投入更大的力量來維持南北的平衡,相反,如果南宋政權局勢大好,他就會考慮收回部分力量由趙構去獨自承擔金軍的壓力。但楊應麒也有很大的難處,這種難處不但在于中原戰局在未來的走勢未必能如他所願,更在于漢部內部開始出現不同的聲音。山東半島全面動員投入戰爭以後,漢部主力軍的一些將領反應非常大,他們不是不支持楊應麒操縱漢部的附屬力量投入這場戰爭,相反,他們認為應該全面開戰!
“難道他們不知道大哥還被軟禁嗎?”楊應麒有些害怕,現在他必須同時面臨兩種巨大壓力︰一邊是金人對漢部越來越過分的行為表示不耐煩,會寧和燕京發往津門的斥責已是越來越嚴厲;同時漢部軍方卻又覺得津門樞密退讓太多,認為漢部對女真人不需要這樣隱忍,而需要再打一場硬仗來讓吳乞買和宗翰閉嘴!同時追求著對內平衡和對外平衡的楊應麒就夾在這中間,雖然還不至于寸步難行,但陳正匯等人卻都知道七將軍的政治空間已經不多了。
在大宋,即便是宗澤這樣的人也並不能盡窺楊應麒的算盤,在他看來仗打到現在這個程度金人已經出盡全力了,如果趙構能盡起江南、兩湖的兵力,那麼一舉壓倒金人未必不可能。但是趙構卻不這麼想,一來他被金人打怕了,對金軍有著一種近乎習慣的害怕;二來打倒金人對他來說也未必有什麼好處。所以看到中原的戰局穩住以後,趙構的第一反應不是增加兵力、恢復國土,而是想趁機求和,希望能以割棄西北的代價換得他在南方的偷安,也便于他集中精力鞏固他在東南的統治。
針對漢部與大宋的這些反應,金軍內部的意見也分歧得厲害。比如宗翰就主張繼續打下去!進擊,進擊,再進擊!他認為大金其實已經接近完全勝利的邊緣了!宗澤雖然老辣,但宗翰卻看出這個老家伙有三大弱點。這三大弱點是什麼呢?第一是宗澤的主張實際上和作為皇帝的趙構背道而馳,所以南宋政權對汴梁軍隊支持給得甚少,而後腿拖得甚多!第二是由于南宋政權不斷南移,天下的稅賦、財貨也都向東南流去,一向依靠四方供應才能維持的汴梁便一日不如一日,一旦汴梁錢糧缺乏,那些前來依附的義軍、流寇勢必離心,屆時軍隊散為流寇,中原將再次陷入無秩序的混亂。第三也是更為致命的一點,那就是宗澤老了,不但老,而且病!宗翰認為,一旦宗澤有個好歹,汴梁將不戰而破,汴梁軍一破,陝西兵、忠武軍和登州兵將失去樞紐,金軍便能從容地各個擊破。
如果局勢發展到那個地步,那不但宋政權不足為患,連漢部也將無可奈何!楊應麒如果敢將漢部的直屬兵力投入戰場,那就是將折彥沖往死里推,漢部內部很可能會因此而分崩離析。可楊應麒要是不出兵,那他就只能坐視宗翰把中原的抗金勢力一個個吃掉!
所以宗翰認為,只要再進一步,大金就贏了!而且是全勝!
不過,金國內部並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宗翰的這種大膽,甚至可以說很少人能理解宗翰的這種大膽!宗望活著的時候宗翰對他頗存忌憚,但這時宗望死了他卻有些想念起這個堂弟來,因為他覺得軍國大謀上,大金上下只有阿骨打和宗望是自己的知己比如在第二次侵宋之前,也是有宗望的贊成才讓先汴梁後兩河的軍略得以暢行。其他的人,哪怕是婁室這樣的老將在宗翰面前也略顯保守,而撻懶等人和宗翰更是同床異夢!
撻懶和他背後的吳乞買,利益和力量主要在東方,陝西的拓展從短期來講對他們沒什麼好處,但漢部這個心腹之患他們卻比宗翰和宗輔都感受得更深。登州兵雖然掛著大宋和義軍的旗號,但其中的曖昧宗輔和撻懶並非完全不知。實際上,當劉、趙立等人在山東戰場上打得轟轟烈烈的時候,陳顯和劉彥宗、歐陽適和撻懶在後方的摩擦其激烈程度絲毫不亞于在京東東路真刀真槍的廝殺。
“登州?那是我們老七的地盤!就像滄州和我的關系一樣。”歐陽適對撻懶的秘密使者說︰“你們要是能把登州打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又承諾漢部的水師絕不會介入戰場哪怕清陽港變成一片瓦礫!
對于歐陽適的這種表態,撻懶和宗輔都將信將疑。這時金國內部也有東路軍、西路軍的割據存在,推己及人,漢部內部有不同的派系力量也不奇怪。而山東半島一旦攻陷,不但淮河流域將失去屏障,有利于攻宋,漢部失去了山東也將遭到削弱,甚至楊應麒在漢部內部的地位也將有可能動搖!不過,在沒有歐陽適水師支援的情況下,小小的齊魯丘陵居然拖住了金軍東路軍的主力,淺淺的膠水居然擋住了女真人的馬蹄,這卻是撻懶、宗輔始料未及的。
山東戰事的一再遷延不但讓金軍東路將士喪失了銳氣,連在後方負責後勤的劉彥宗也于病中累死。這場戰爭打到勝利無望的時候,金國內部一種大異于眼前的外交策略開始浮出水面,撻懶向金主吳乞買提出建議,認為一舉滅宋已經難為,不如改變方向,聯合南宋政權向漢部施壓,利用歐陽適和楊應麒的矛盾將漢部攪亂,甚至扶歐陽適上台。
吳乞買認同了這個建議的部分內容,不過金國與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時間想聯合只怕不易,而且歐陽適和楊應麒之間的矛盾也未必已激化到歐陽適將取而代之的程度,所以這件事情的可行還值得磋商。再說,由于宗翰正推行強硬政策,吳乞買也不能完全無視宗翰的意見忽然扭轉外交的大方向,因此只許撻懶秘密著手,進行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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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一章山東進退(上)
上次宗輔被宗澤、劉聯手逼退後,東路軍雖然渡河歇馬,但一等到後援糧草到達便又南侵。宗輔以偏師在白馬附近渡河,在滑州登岸,宗澤部將張請往救,澤選兵五千付之,戒毋輕戰以待援。
張至滑州迎戰,恰好宗輔增燕人兵、漢奸兵三萬,金軍軍勢大盛。兩軍狹路相逢,諸將見金兵人多,心生恐懼,請張少避其鋒,張慨然道︰“避敵偷生,將來我有何面目去見宗公。”力戰死之。全軍悲痛死戰,金人雖多而不能勝。
澤聞張告急,遣王宣領騎兵五千前往救援。張死後二日王宣兵馬方才到達,而兩軍尚未分出勝負。王宣以生力軍加入戰場,大敗金軍。宗澤聞訊,親自出城迎張之喪歸汴梁,撫恤其家,以王宣權知滑州。東路軍經此一戰,大感宗澤難以對付,自此不敢犯汴梁,移師向東。而宗翰听說後對宗澤也更增忌憚。
宗輔以大軍下山東,意欲從山東趨江南直取趙構!南宋朝廷在揚州聞言大懼,這時山東並無統帥,而全境能戰之軍只有王師中手中的民兵以及劉手中的“義軍”。金軍若越過山東,再渡淮河,數日間就能逼到趙構所在的揚州!趙構又驚又急,忙傳令王師中節制諸軍以阻金人南下之路。楊應麒也怕宗輔兵馬千里奔襲真把南宋政權給滅了,幾乎與趙構同時傳下密令要趙立等將領相機出動,盡量阻截金兵主力。又命陳正匯南渡清陽港應變。王師中在外面聲威 赫,但其實只是一個傀儡,民事上他還做得些主,兵事上趙立等幾乎是直接听命于津門。津門與登州隔得雖近,但海上來往,順利時可能比快馬往來還便捷,但要是不順利時一二個月難通音訊卻也有可能,這時戰事急如風火,所以楊應麒要派一個重臣去隨機應變。
趙構南下以後劉便一直活動在青州以北、滄州以南,這時听說宗輔東下,不退反進,竟然引兵去救大名府,結果在齊州境內的濟水岸邊遇到宗弼,雙方激戰。當時劉有兵馬五千人,宗弼有兵馬三千人,但宗弼的三千兵馬中有一千是女真嫡系,其它兩千人也是久經沙場的契丹健卒,劉的兵馬雖然訓練有素,但終究敵不過這支百戰之師。此戰劉傷亡過千,退守淄州,宗弼引輕兵追襲,劉再敗,連夜退往他訓練兵馬的臨淄,他在這里收拾殘兵敗將,共得兵馬一萬二千多人,一邊據城而守,一邊派人往登州求救。
登州興練民兵已有七八年之久,近年來更是大肆擴軍。如今登州的民兵雖然號稱“民兵”,其實論到配備、待遇與訓練與漢部正規軍均無多大差別,趙立等四個民兵寨子早發展成四支頗為可用的軍隊。這時听劉告急,趙立便請出兵援救。陳正匯頗感猶疑,怕派出人去以後山東半島難以固守。
趙立道︰“如今登、萊兩州擁眾十余萬,不計後勤隊伍,光是戰斗隊伍便有六萬五千人!只是沿膠水布防,幾乎每一里都有哨站,防得固然周密,但這樣防範費兵太多,而且不免有過冗之嫌。不如只以兵力布列三處要道︰一在膠水下游海倉鎮,守半島西北門戶;一在膠水中游膠中寨,守半島正西門戶;一在淮子口西板橋鎮,守半島西南門戶。海倉、板橋每處各用五千正規兵馬,一萬民夫,因其靠海,另有水軍為援。膠中寨用一萬正規兵馬,兩萬民夫。如此我們便還有四五萬精兵可以隨機調動,或攻或守,反見靈活。”
陳正匯道︰“萊州西境並無天險可以阻截胡馬,膠水又不是長江、黃河那樣的大水面,我怕守住了這三個地方,金兵卻從其它地方入侵。”
趙立道︰“金軍在我們監視底下要繞過這三個地方入侵登州、萊州,能過來的兵力必然不多。登、萊兩州民氣頗為可用,民風又悍勇,大可鼓勵他們自衛自防!我們再以機動兵力驅逐策應,必能將之驅逐出去!”
陳正匯還是覺得不保險,趙立又道︰“若要保險,則莫過于御敵于門外。如此則劉不能不救!”陳正匯便令一郎將引兵五千去救,趙立嫌少,請自將兩萬人去救,陳正匯道︰“若調兩萬人北上,萬一兵敗,到時候金兵南下,只怕我們連膠水一線都守不住!”只答應再增派五千人。
這時宗輔的大軍已經兵臨臨淄,第一個五千人援軍開到時包圍未定,因此得以進城,但第二個五千人卻在中途遭到金兵伏擊,損失過半,不得已退回山東。
宗輔一邊攻城,一邊以偏師追著那批敗兵的尾巴直到膠水,山東半島為之驚震。
楊應麒听說山東戰事不利,登、萊兩州有失陷之危,忙飛書問陳正匯是否需要援軍,一邊令遼南、日本、流求、麻逸的兵馬整裝待發。
陳正匯收到書信後就想請援,趙立反對道︰“金軍的兵力未必就強過我們多少,而且他們攻我們守,我們又是本土作戰,完全可以抵消金軍的優勢!何必再請援軍?再說遼南等地的軍隊可都是漢部的直屬部隊,和我們登州打慣了‘民兵’旗號的隊伍不同。如今大將軍還未救出,一旦讓漢部的直屬部隊和金軍接刃,消息傳出,恐怕後患無窮!”
陳正匯一听也感怵然,問道︰“趙將軍以為當如何?”
趙立道︰“以不變應萬變,仍按照我當初的說法,分北、中、南三門戶布兵,同時宣布萊州戒嚴!”又道︰“劉雖然接連兩次戰敗,但他能以兩萬人不到的兵力獨擋宗輔,亦見其能。可再撥兵民萬人給他,我引兩萬精兵出擊,與他作犄角之勢。”
萊州援軍未出,而劉又敗。這次他是焚城突圍,軍隊到濰州時過城不入,徑往南邊的密州去了。金兵尾隨而來,佔據濰州州城時花費了一些時日,而劉也因此得以脫身。
趙立聞訊領精兵三萬人渡膠水與宗輔相持,陳正匯也將山東半島的軍事指揮中心從清陽港遷到淮子口。劉聞訊,又派人來求兵,這次來的竟是他的副將徐文。
陳正匯見到徐文,不悅道︰“劉將軍三戰三敗,居然還好意思來請求增兵!”
徐文反駁道︰“劉將軍如今仍然掛名宋將,而我徐文吃漢部俸祿日子已經不短,在漢部內部,論親疏、論資歷我都遠勝于他,但眼見他屢戰屢敗,我卻仍然願意當他的副將!為何?因為這些‘敗仗’反而讓我徐文更加認為他有資格做我的主將!不但我這樣,此時跟隨劉將軍一路敗下來的兵將也都如此!”
陳正匯沉吟道︰“但如今我實在無兵可派了!”將趙立所布置的三門戶兵力布局說了,道︰“三門戶用正規軍兩萬人,趙將軍帶走了三萬多人,兩次援救劉將軍又折損了不少。我如今手頭只剩下五千多人,此外就是一些草草訓練過的民夫了!”
徐文道︰“劉將軍如今駐扎于高密,高密是淮子口的屏障。劉將軍若是不失,淮子口與板橋鎮便無虞。劉將軍若有閃失,淮子口與板橋鎮就算兵力完整,恐怕也難保全!”
陳正匯問︰“徐將軍的意思是?”
徐文道︰“我的意思,是請陳大人將淮子口五千人、板橋寨五千人全都撥給劉將軍。”
陳正匯驚道︰“你瘋了!”
“我沒瘋!”徐文道︰“陳大人,若論中樞決策,我不敢和大人相比,但萬一金兵逼臨板橋寨、淮子口,這臨陣指揮的本事,你比我如何?”
陳正匯坦然道︰“我不如你。”
徐文馬上接道︰“而我又不如劉將軍!”
陳正匯明白他的意思︰徐文是說這一萬兵馬在他陳正匯手上能發揮的作用,遠不如在劉手中大。陳正匯對劉雖然還不肯十分信任,但事情逼到這份上,再也不容他猶豫,當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我馬上簽令,讓板橋寨守軍歸劉調遣,淮子口這五千軍馬你也可領去!”又道︰“你且先行,讓劉專心打仗,我來做你們的後勤官!若高密守不住便到淮子口來,這邊的作戰指揮權我也讓出來給他!”
徐文大喜,當日便領了五千兵馬前往高密與劉會師。劉得了這支生力軍,士氣大振,加上有了陳正匯的全力支持,少了許多後顧之憂,當下引兵出擊,在安丘附近又為宗弼所敗,但這次宗弼也沒討了多少好去,雙方減員的人數基本相當,之所以稱劉戰敗主要是劉先從戰場退走,而他退走時宗弼也已無力追擊了。
金軍在南邊與劉激戰的同時,東面卻被趙立突破,在昌邑小敗了一場。
劉退到高密,日夜驅遣民夫增築城牆設防。劉雖然一路敗退,但他的抵抗卻為青州、濰州的民眾爭取到了轉移的時間,這些民眾或藏于遠鄉僻壤,或退入密州、萊州,加上劉是一邊撤退一邊清野,所以金軍所過之處都征不到糧食。趙立又派輕騎坐海船繞路騷擾金軍後方,雖一時斷不了宗輔的糧道,卻也絆住了金兵的手腳。
宗輔被劉、趙立所鉗制,東路軍不斷勝利的步伐也終于出現了停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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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零章中原戰局(下)
華元一六七九年,汴梁。
曹廣弼的使者林翼到達時,宗翰的前鋒已經由鄭州到達金水河上游的白沙鎮,離開封只有半日之距離。林翼在官吏的引導下來到汴梁城內的臨時帥府,入大門,過走廊,還隔著門便听里面一人道︰“宗大人,形勢如此危急,還是請公主鸞駕南避吧!否則恐怕……”
林翼心道︰“又是一個沒膽量的!現在逃跑有個鳥用!”
進得門來,卻見堂上坐著兩人,正在對弈,左邊那人須發俱白、一身儒服,料來就是近年威震天下的宗澤,右邊卻是一個三十歲不到的年輕人;旁邊坐著三個人,站著一個人,這四人都是坐立不安,看裝束都是文官。
宗澤且不答那文官的話,拈子落盤,這才笑道︰“何必如此張皇?我在城外早有布置,公主尚且不慌,早間還去坊間問詢菜價米價,你們慌什麼!”
趙橘兒自海外歸來以後,頗為關心百姓菜籃子,逢三隔五便往集市上跑,一些文官以為此舉頗不自重,但另外一些士人則贊公主親民。
林翼見宗澤注意到自己,上前行禮,宗澤點頭道︰“是從上黨來的吧?上次在衛南我見過你。”林翼通報了姓名,宗澤又道︰“且先坐,待我下完了這盤棋再來敘話。”林翼當下便站在一邊,也不多言。宗澤見了頗為贊賞,微笑著看了他一眼,又斜了那幾個文官一眼,似乎在說︰“看看人家!這才是官吏臨敵時應有的勇氣與從容!”這時他對面的年輕人追了一子,宗澤見了驚道︰“好棋,好棋!”
那幾個文官見宗澤居然把棋局看得比戰事還重,個個急怒難當。宗澤卻不管他們,只是凝神對局。
約莫有一柱香功夫,外頭來了個將領請命道︰“四壁統制請閉諸門以防萬一!”
宗澤斥道︰“閉什麼閉!通令諸將,諸門大開,若真有敵騎來到,就便誅之!”
那將領領命去了,宗澤隨即又凝神于棋局。其中一個文官終于坐不住了,站起來對領頭那人道︰“胡大人,你看這……”
林翼看那胡大人,見他雖著官服,但身上沒有一點官僚氣息,一臉的恬然更像一個學者,卻見他微微一笑道︰“宗汝霖既如此有把握,汴京必定無憂!”說著便舉步出門。
余下幾個文官面面相覷,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門外火速來報︰“捷訊!金軍前鋒進至中牟,劉衍將軍以三萬兵馬扼其進路,金軍見難以得勝,正要退回白沙,埋伏在金兵歸路上岳統制伏兵盡起,兩相夾擊,金軍大敗,我軍斬首五百,俘敵一千三百,得戰馬六百匹。”
那幾個文官聞訊大喜,宗澤亦高叫一聲,啪地落下棋子,林翼在旁望見,叫道︰“好棋!”
宗澤微微一笑,這才回過頭來對報捷的將官道︰“令岳飛便宜行事,劉衍且歸。向公主及全城軍民報捷。”便又凝神于棋路。
林翼心道︰“岳飛?是那個人麼?他又跑這里來了。二將軍也贊他是個奇才,可惜和王副統制不和……嗯,听說他曾是宗大人舊部,來汴梁依附老上司也不奇怪。”
那幾個文官聞捷報雖然一喜,但見宗澤如此“胡鬧”,對望一眼,搖了搖頭結伴出去。宗澤和那年輕人這一盤棋又下了足足半個時辰,中間那年輕人兩次謀圖反攻都告失敗,直到最後關頭才棄子認輸。
宗澤笑道︰“小小年紀,居然有如此韌勁。”
那年輕人笑道︰“年輕人有長力不奇怪,倒是‘宗爺爺’姜老而彌辣,我開局不久便佔了上風,誰知道竟會被您扳回來。”
宗澤笑道︰“我與你父親算來也只是平輩,如何敢承你‘爺爺’之稱?”
那年輕人笑道︰“宗大人,您不知道麼?現在金軍的下層兵將對你敬畏交加,都叫你宗爺爺呢!”
宗澤哈哈一笑道︰“他們便叫我太公我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你那批兵器……”
那年輕人爽快地道︰“三日之內,便能運到!這場棋我輸了,按照賭約,只收半價。”
宗澤大喜,又道︰“那軍糧的事情……”
那年輕人道︰“我手頭兵器不少,軍糧卻還不多。”
宗澤道︰“但我知你認得的糧商著實不少,這個月他們運往上黨的糧草,少說也有十萬擔!若也能幫我也運來這個數,汴梁便能多撐一二個月!”
那年輕人看了林翼一眼,笑道︰“糧商的門路,這里有人比我在行呢!宗大人問山路,何必舍樵子而問漁夫?”說完便分別向宗澤、林翼告別。
林翼道︰“看了這位兄台半日的棋,還不知如何稱呼。待我向宗大人匯報過公事,若是得便,還請麒麟樓上喝一杯,交個朋友。”
那年輕人哈哈一笑道︰“我們早就是朋友了,只是沒見過面而已。”
林翼心中一動︰“陳楚?”
那年輕人笑道︰“不錯,正是陳楚!”
陳楚走後,林翼又再次向宗澤行禮。
宗澤道︰“你們認識?”
“是。”林翼道︰“做過幾筆生意,他的信譽很不錯,但今日卻是初見。”
宗澤頷首道︰“不錯,我也常听說他不但信譽卓著,而且兵器只賣給抗金的義師,有時候甚至是半賣半送,此等義舉,令人欽佩。他雖然棄儒從商,但在這亂世干出來的事業,可比一百個儒生還要有用!”隨即又嘆道︰“只是他如此做生意,只怕再大的家業也經不起折騰!”
林翼是知道陳楚底細的,所以听了微微一笑,心道︰“他的虧空再大,只要沒有貪贓枉法又符合七將軍的指令,自然有漢部樞密用軍費給他填,怕什麼虧空!”口中卻不道破。
宗澤又道︰“听陳公子講,你在糧草上有門路?”
林翼道︰“不錯。宣和末年我在忠武軍時,童貫對忠武軍的錢糧克扣得很厲害,我們沒法,只好自己籌措錢糧養兵衛國!所以對于北國糧道十分熟悉。”
宗澤嘆道︰“怪不得種彥崧、曹靈壽轉戰南北,錢糧無缺,原來是有你這等奇才在!”
林翼忙道︰“不敢,不敢。”他這句不敢卻不完全是謙虛。他平輸轉運的能耐雖然了得,但終究不可能無中生有,老忠武軍和新忠武軍的錢糧供應,若沒有漢部的支持斷難以源源不絕。不過忠武軍和漢部之間的道路常常因戰亂而隔絕,林翼在時戰時停的情況下能保證忠武軍的供應,本事也確實不小。
宗澤便問林翼能否替汴梁籌措一些,林翼微笑道︰“曹統制這次派我來,第一是想雙方在戰略布置上通一通聲氣,第二便是看看雙方有什麼互惠互補的地方沒有。如今宗輔窺伺山東,齊魯商道一時難通。但我已在東海預定了的一批物資,蒙商人朋友們義氣,竟花了大功夫從淮河運來,準備通過運河舊道進入汴京。曹統制的意思,是希望宗大人能派兵先把這批糧草接進汴京來,其中一半歸宗大人調派,另一半則轉入上黨。卻不知宗大人是否調派得出人手。”
宗澤大喜,問了軍糧的數目,心中盤算了一陣道︰“這批糧草我去幫你們接進來,不過這麼大一批糧草,恐費錢銀不少,我一時難以籌措,不知能否延期付錢?”
林翼笑道︰“宗大人說笑了,曹統制的意思,本來就是要把這批糧草送給宗大人,我們並不收取一分一文。”
宗澤忙道︰“這怎麼好!”
林翼道︰“上次阻截金人,雖然未能迎回二帝,但僥幸奪得許多金銀。這些金銀本自汴梁而來,如今購得糧草仍然歸汴梁,正是物歸其主,宗大人何必推辭?”
宗澤大喜,說道︰“曹統制心胸曠達,令人好生佩服!宗澤定要奏知聖上,以旌其功!”
林翼微笑道︰“忠武軍上下但求御駕早日北上抗金,至于官爵榮耀,豈是我等所求!”
宗澤聞此豪壯言語,不高興反而黯然,長長嘆了一口氣,重重坐在椅子上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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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三零章中原戰局(上)
宗望之死雖然影響甚大,但女真是方興之族,精兵良將極多,宗望的繼任人宗輔魄力雖不及乃兄,但亦足以承繼其業。所以中原戰局的主導權在宗望去世後仍然掌握在金人手中。
這時北部中國的抗金力量主要有三支,分別是河東的曹廣弼、汴梁的宗澤以及山東的王師中。此外陝西兵馬雖未統一,但無論對金對夏都有不弱的抵抗力。
當初開封府府尹空缺,那時李綱還在相位,他認為恢復舊都,非宗澤莫辦,便奏請以宗澤守汴。
宗澤到任之時,中原的局勢十分危急,金人的游騎流竄于黃河上下,鼓聲日夕相聞,汴梁內外人人自危。而京師在上次淪陷以後又樓櫓盡廢,兵民雜居,盜賊縱橫,昔日的天子腳下,今日卻成罪惡淵藪。
為解決內憂外患,宗澤采取了三大策略。
第一條就是峻法治盜。他傳下嚴令︰為盜者,贓無輕重,並依軍法處置。宗澤在兩河威望素重,執法又嚴,不久上下盜賊漸息,治安情況日漸好轉,並惠及臨近州縣。農民開始歸家,商人也重新活躍。
第二條是在峻法治盜的同時,將已成氣候的盜群收以為用。汴梁城破以後,各地起事者不計其數,這些人或為抗金之義軍,或為擾民之流寇,而大多數則是抗金擾民兩不誤畢竟這些起事者大多人本來就是一群餓得沒辦法的農民,這些人聚在一起以後沒有像曹廣弼這樣完善的後勤補給系統,除了劫掠之外便沒有更加方便的辦法了。曹廣弼起事之後雖然敞開大門招攬義軍,但由于銀術可大兵壓境,所以忠武軍不得不將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守戰上,對義軍只是來者不拒而已。有曹廣弼在北部做緩沖,使得宗澤擁有了一個收服義軍的時機與形勢,加上他身具名份、威望、職位三重優勢,汴梁又還有三四十萬擔糧草可以養兵,所以一豎義旗招納流寇義軍拱衛京師,登時附者如雲。如河東王善、京西楊進均號稱擁眾數十萬,前後都為宗澤所招解甲歸降,宗澤動之以忠義,威之以軍令,養之以積糧,化盜為兵,只數月間便有數十萬人拱衛于河南河北諸郡縣,道路為之一安,抗金力量也為之一壯這些強盜出身草莽,敢拼敢殺,如果部勒得法,戰斗力可比北宋末年的禁軍強多了。而寇盜一變成軍丁,中原的地方便安寧下來,汴梁與登州之間的商道也重新繁榮。
第三條便是分遣兵馬,依據地形在汴梁城外立堅壁二十四所,沿河鱗次築連珠寨,連結河東、河北山水砦忠義民兵。慢慢地陝西、京西諸路人馬均願听宗澤節制,兩河人馬一旦有了一個中樞加以調動,金人的馬足便大受限制,再難以像之前那樣說來就來,說去就去,而宋軍也在這種形勢下打了幾場局部的勝仗。
在宗澤的努力下,不但中原地面又短暫地恢復了寧定,上黨忠武軍的壓力也大大減低了。
由于宗望的去世,金軍東路軍在河北的布局出現了一個新舊交接的空隙,所以河北方面的壓力暫時有所緩解。只是河東早被宗翰視為囊中之物,上黨又是晉東南的戰略要地,所以宗翰萬萬容不得曹廣弼佔據上黨,但上黨地勢險要,曹廣弼又守御得法,因此銀術可幾次強攻都無法將忠武軍擊潰,最大的戰果,也不過是佔據了隆德府一半的地方。銀術可攻勢強盛時曹廣弼便在上黨北部堅壁清野,又派山地兵迂回襲擾銀術可的補給線;等到銀術可兵勢見軟,便派精兵出城邀戰。這一帶都是山地,曹廣弼的兵力並不比銀術可弱多少,又佔據著地利人和,所以能與銀術可周旋。
等到宗澤將中原經營起來,金軍勢力稍稍北退,劉又以兵力逼近金人在河北的據點,上黨的東面、東南、正南、西南四個方向就都變成了後方,曹廣弼得到宗澤的聲援後趁勢反擊,將戰線逐漸向北推去,終于將銀術可逼出了隆德府。同時陳楚等漢部的官辦商人趁機大肆活動,將兵糧武器源源不斷地送往上黨。林翼手頭金銀甚多,東海的物資來多少他便買多少,在短短半年間便囤積了數十萬擔糧草,上黨人口也越聚越多,其中光是作戰隊伍便達到八萬之眾。
一時間,整個中原變成了一個大戰場,听命于南宋政權的兵力接近百萬之眾。當然,這數十萬人良莠不齊,其中大部分面對金人實是不堪一擊,但其中幾支主力隊伍的戰斗力卻已日漸強大,如果讓曹廣弼的忠武軍、宗澤的汴梁軍、王師中的登州兵以及秦隴的西兵連成一片,那金兵再要南下牧馬就沒那麼容易了!由于曹廣弼、王師中和陝西的兵馬這時都願意听從宗澤的節制,所以在這段時間里中原諸路兵馬的行動竟比靖康年間的兵力布置更顯得有條理,中原的戰爭形勢也再一次朝著向南軍有利的方向發展。
在這種情況下,宗澤開始布置諸路軍馬意圖反攻,又連連上書請趙構北上,以振軍心士氣。陳正匯聞報頗為擔心,對楊應麒道︰“如今中原士氣如虹,若是趙構乘機北上,一旦戰勝,只怕上黨士民,甚至登州軍民都會歸心。”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若他這樣有種,那我也認了。”
不久消息傳來,趙構不但不敢進兵北行,反而南逃,同時又不斷派遣使者前往宗翰、宗望軍中,希望能割地求和。
陳正匯和陳顯分別在津門與塘沽聞訊嘆息,登州、上黨無論士林還是兵將更是大感失望,宗澤心中懷憤,不久竟然積郁成疾,這時他已將近七十歲了,一旦患病便很難收拾,更何況趙構的種種懦弱的行為又分明是把這個老臣不斷地往鬼門關推。
而金軍听說趙構南逃也開始著手準備反撲,宗翰本來打算先解決蕭鐵奴,再解決曹廣弼,然後再南下滅宋,最後再圖漢部,這時為時勢所逼,決定先對付作為中原戰局關鍵人物的宗澤,他認為只要擊破宗澤,瓦解了保宋勢力的樞紐,各支抗金軍隊便會再次陷入各自為戰的局面,到時候他便能各個擊破。宗翰約諸軍分道南侵,以銀術可繼續牽制曹廣弼,宗維自河陽渡河攻河南,宗輔與其弟宗弼自滄州渡河攻山東,完顏婁室自同州渡河攻陝西,他自己親自領兵從絳州渡河,據洛陽與宗澤相持。于是中原再次爆發出無數場激烈的大戰!
趙橘兒就在這樣的形勢下進入汴京,她的到來確有振作人心之效,但同時也反襯了趙構之膽怯。趙橘兒入城後不久,便听宗翰已據汜水關,又命大將引騎兵攻掠京西,天下大震。
金兵諸路南下,所受到的抵抗各有不同,其中入侵陝西的西路軍進兵最為順利,陝西兵雖然強悍,但這時缺乏整體部署,面對完顏婁室的強攻便左右失措。完顏婁室先破同州,後破長安,一路肆虐而進,竟是罕遇敵手。宗翰竄入鄧州、鄭州一帶的偏師也是游掠不定,先後焚城數座,屠殺百姓無數。
而東路軍進展則頗為不順,宋軍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一听金人南來,宗澤便傳檄河南,王師中也傳檄山東,同時下令堅壁清野,由于宗澤已經建立起頗為可觀的防御工事,汴梁城外千里之地金兵竟無糧可因。宗輔請歐陽適運糧來援,歐陽適推脫不得,陳顯便設下毒計,果然運糧萬擔而來,等運糧隊伍到了黃河岸邊忽然“失火”,將萬擔糧草連同金軍在河北的大量物資全部化為烏有。
金兵本以為可以和上兩次一樣就地征糧,沒想到會陷入這等境地。這時他們糧草已盡,又听說宗澤已派大軍迂回北上,準備阻截其歸路,宗輔聞訊連夜撤回河北,要等到糧草接濟上以後再謀進取。
在汴梁、陝西、山東同時面臨大兵壓境的同時,忠武軍的壓力卻明顯輕了許多。但宗翰的安排也當真巧妙,銀術可的兵馬雖不足以攻破隆德府,但仍保持在讓曹廣弼處于自保有余、進取不足的境地,王彥建議分出五千精兵前往救援汴梁、山東,但曹廣弼卻覺得五千精兵無論是入汴梁還是援青州都無法對中原的戰局產生根本性的影響,又認為有楊應麒的撐腰和宗澤的經營,登州和汴梁分別要守住應該沒問題。
這時候,曹廣弼其實很想干另外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人!可是那個人究竟在哪里呢?
華元一六七八年歲末,一東一北兩個密子分別進入上黨,帶來了曹廣弼期盼已久的消息。東邊是楊應麒的人,帶來了一個口訊︰漢部已得到確切消息,折彥沖目前落在西路軍宗翰的手頭,宗翰軍中伏有內應,救人的事情應該會比在東路軍手上救人容易得多,只是大哥具體軟禁在哪里現在還不知道。
而北邊那個人來歷更奇,只帶來了一句話︰“人在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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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公主車駕(下)
早在塘沽、津門時,趙橘兒便听到了許多關于他兄長趙構的壞話,她當時心中還對這位兄長抱懷希望,所以內心對這些壞話頗為抗拒,但如今來到趙構身邊,見他遠忠義,近奸佞,殺賢良以除異己,幸東南以避胡馬,除了公開場合中的幾滴眼淚,半點不見有將父兄國家放在心上的行為。這個時候的趙橘兒還比較單純,一心只希望這個世界早些恢復童年時的太平秩序,希望父母、兄弟、姐妹們能夠早日脫難,卻還沒有意識到她已被卷入十分凶險的政治斗爭之中!
這時趙構調到趙橘兒身邊的宮女太監已經很多,又撥了一所大宅子給她居住。但圍在身邊的人越多,宅子越大,越讓趙橘兒感到恐懼與孤獨這個宅子就像一個監牢,而那些宮女太監全都不像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是僅僅是許許多多的眼楮和耳朵緊緊監視著自己的眼楮和耳朵。這麼多人里面,竟沒有一個可親,也沒有一個可敬!趙橘兒忽然感到很害怕,她忽然想起林翎的話︰“最是無情帝王家!”沒錯,她現在得到了有生以來從所未有的尊榮,可她卻一點也不開心。她忽然很懷念逃出燕京之後、回到大宋之前的那一段日子,那段日子盡管也受過一些苦楚,可那卻是她一生中極為短暫的自由時光。
她忽然變得好羨慕林翎,此刻林當家大概正在東海翱翔吧,那是這個時代大多數女性做夢也不敢想象的自由,趙橘兒曾有機會擁有,可為了一點救出父母的希冀,她放棄了。但現在她又忽然發現,原來自己的南歸對救回父母一點幫助都沒有,因為她寄以厚望的九哥根本就沒這打算!
幸好溫調羽來到應天府後也得到了趙構的封賞,得以陪在趙橘兒身邊,因此趙橘兒才不至于孤身困頓于深門大宅之中。但三個女人在這個官場中又能做什麼呢?直到趙構東幸這天,情況才起了變化!
趙構的這次行在東移是在很多重臣反對下進行的,要遷移的人、物太多,而準備相對來說就很不充足。再加上金兵的游騎時常突破黃河襲擾山東,而天下又遍地盜賊,所以趙構東行之時,發生這樣那樣的小混亂在所難免其實趙構能保證他的親衛隊在南下期間不叛變就已經很不容易了。
南下之前趙構曾對宗室下過一道詔令︰王子公主凡願意隨駕南遷的就隨駕南遷,願意回汴梁故都的便回汴梁故都。此時趙構已經顧不得這些親戚了,只能讓他們好自為之。大部分宗室當然都選擇隨駕南遷,只有趙橘兒的決定與眾不同。
“我想回汴梁。”趙橘兒對溫調羽說︰“我不去江南,我不去。”
翠兒驚道︰“可是公主,汴梁很危險的,听說金人的騎兵隨時會逼近那里!”
“那我也顧不得了。”趙橘兒眼楮紅了紅,有些神傷地說︰“那里至少還有主張抗金復國,迎回父皇、皇兄的宗副元帥他們,不像這邊,到處都是汪伯彥、黃潛善這樣的小人!我寧願去北邊受苦,也不願呆在這里受罪。若是金兵再來,汴梁再陷,我頂多再北遷一次,和父皇、母後、皇兄他們一家團聚去!”
溫調羽輕嘆一聲,心道︰“真是個孩子。”卻也為她的真情所動,心道︰“離開這里也是好的,如今陳東等人也已見殺,宋帝殺他們恐怕就是因為他們日日主張迎回二帝。公主整天也是這般與他哥哥唱對台戲,只怕到了江南也得不到善待。”便道︰“去江南未必是福,去北邊卻未必是禍,但我看你哥哥多半不肯放你走。”
趙橘兒道︰“他不是已下詔說要跟他走的就跟他走,要回汴梁的就回汴梁麼?”
溫調羽道︰“說是這麼說,但你身份特殊,我料他不會輕易放你走。若是你現在稟奏說要北上,他有了防範,只怕會變著法子拘束你。”
趙橘兒道︰“那怎麼辦?”
溫調羽道︰“一旦東行,必然是你哥哥的車馬先走,我們在後邊跟著。等他一走,這應天府便是你最尊貴,到時候你再宣布北上,未必有人敢攔你!這叫先斬後奏。”
趙橘兒道︰“萬一他讓我先走、或者要我和他一起走呢?”
溫調羽道︰“那你就裝病,總之要落在後面。”
沒多久趙構果然下旨讓趙橘兒隨駕南巡,趙橘兒便裝病請延緩一二日,趙構南下之心甚切,便不等她了,自己先走,只留下五百禁衛護送楚國公主。趙構走後兩日,趙橘兒的車駕方起行,才出應天府南城門,趙橘兒忽然下令停車。其時除了保護楚國公主車駕的五百禁衛之外,還有因為各種原因落在後面的眾多官員趙構先走,身邊帶的自然多是自己的心腹,所以這些落後的官員大多是與趙構政見不合者。
溫調羽相準時機,在眾目睽睽之下掀開馬車綢帷,趙橘兒走出車門來,站在車上宣布自己不赴揚州,而要前往汴梁,又鼓勵官員將士隨自己北上抗金。此言一出,萬眾嘩然。
那禁軍的頭目是趙構的親信,暗暗指揮幾個軍士擁上,要就此挾公主南下。
溫調羽在旁喝道︰“你們這些軍士,要冒犯公主造反麼?”一些正直的官員望見紛紛出言指責,嚇得那幾個軍士一時不敢動彈。
趙橘兒這時還不到二十歲,眼見馬車周圍站著上萬人,無數雙眼楮都在盯著自己,心里實際上十分害怕,但仍然鼓起勇氣高聲道︰“我要到汴梁去,去救我的父母,去救我的親人!那里是我的家!我不願意去江南,去了那里我就再見不到父母親人了,再見不到黃河邊、汴河邊的故鄉了!我要回去,你們……你們跟不跟我走?”
她的聲音頗為嬌怯,但說話時萬眾無聲,所以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五百禁衛外圍的幾個老臣當場就跪了下來,山呼道︰“老臣等願扈從公主回京師,救君父!”
他們這一帶頭,城門外所有官員士子全跪下了,接著禁軍中的熱血漢子也跟著跪下,再接著連趙構的心腹也不敢不跪。
趙橘兒本來惴惴不安,這時見大家都如此忠義心中感到,溫調羽大喜,站出一步道︰“公主令諭,車駕即時向北。”
那禁軍頭領是趙構的心腹,當時還不肯動,他副手卻是個熱血漢子,見狀便搶上來牽馬向北。隊伍向北而行,行出十余里便停下休息,隨行的文臣、將領來向公主請安,趙橘兒吩咐詞官代自己起草,移書趙構告訴自己決定北行一事,又罷免了禁軍頭領,以其副手代任。
趙橘兒一路北行,京東各地官員士人、英雄好漢聞風來歸者不計其數,其中不乏一些名士重臣。如胡寅之父胡安國應趙構之命前往行在,走到池州听說趙構南幸,一憤之下決定歸隱,這時听說公主車駕北行,嘆其高義,又掉轉車頭趕來護駕。
趙構在路上收到趙橘兒的書信,勃然大怒,派韓世忠領兵前往追截,要他拘公主來見。韓世忠帶了三千騎兵連夜趕路,追上時趙橘兒身邊已經聚了數萬人,這幾萬人里面不但有正規軍隊,還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臣僚。韓世忠不敢也不願用強,命所有人下馬待命,自己入內求見公主。
趙橘兒便命宣見,韓世忠傳達趙構旨意,希望她不要抗命,趙橘兒反而責以大義,勸他一起北上。韓世忠猶豫了一會,說道︰“聖駕畢竟是宗社所系,不容有失,否則天下又將無君。世忠且南下保駕,早晚勸陛下揮師北上來與公主會合。願公主多多保重,福壽兩安。”磕了頭告辭而去。
宗澤在汴梁听說此事,趕緊派軍前來保護,自己又迎出十余里,將這位“義勇無雙”的公主接進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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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公主車駕(上)
楊應麒後腳剛離開,林翎前腳就進門,眼見家里被楊應麒砸得不成樣子,心頭惱怒,第二日便來尋楊應麒晦氣。
楊應麒心情卻變得好了,林翎說了他兩句不見回嘴,有些奇怪,問道︰“你怎麼了?變得和昨天兩個人似的。”
楊應麒笑道︰“牙疼好了,心情自然就好了。”
林翎奇道︰“你用了什麼藥?這麼快!”
楊應麒笑笑道︰“兩顆大蒜,再加上一個好覺。”
林翎大感訝異,便又听楊應麒問︰“你家里住的那個大宋公主,還是決定南下麼?”林翎奇道︰“是啊。怎麼,你想反悔不放她走了?”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不是。”想了一下道︰“你們林家和漢部關系太過密切,她若是由你送回去,只怕趙構和他的大臣們會對這個公主的身份有疑慮。我看還是這樣吧,你安排個小商人將她送到王師中那里去,然後由王師中派人護送前往趙構的行在,這樣會好些。”
林翎心中疑雲大盛,試探著問︰“我可調不動王師中。”
楊應麒道︰“我可以幫忙,給他一些暗示。”
林翎睜大了眼楮道︰“你跟我說實話,你怎麼突然對她的事這麼上心,是要安排什麼計謀麼?可別把她卷進去,她只是一個小女孩兒。”
楊應麒笑了笑道︰“在你心里我就那麼壞麼?我這也只是為你這個公主妹妹打算而已。”
林翎道︰“你為什麼要替她打算……”一種女人的直覺敲了敲她的心房,忽然問道︰“難道你昨晚見過她?”
楊應麒摸了摸臉頰道︰“不錯。她還用兩顆大蒜治好了我的牙疼。所謂投我以木桃,報伊以瓊瑤,我為她考慮考慮,有何不妥?”
林翎將楊應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問道︰“你不會看上她了吧?”
楊應麒嘻嘻一笑道︰“有點兒。”
林翎道︰“那為什麼不干脆把她留下?”
楊應麒笑道︰“你當我什麼人!有點兒喜歡就把人留下!人家現在要去找她哥哥呢,我喜歡她,才應該成全她的願望啊。”
林翎冷笑道︰“兩顆大蒜!居然就俘虜了小麒麟的心,這筆生意可真劃得來。”
楊應麒一听大笑道︰“你怎麼老喜歡算帳啊!有些事情,不是這麼算的。”
林翎看見他展顏大笑的樣子,心中忽然感到一陣黯然。
楊應麒忽然又道︰“若她還不知道我的身份,就不用挑破了。”
林翎問︰“你不想讓她知道麼?”
楊應麒微笑著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林翎感到一陣悵惘,她忽然發現這一次自己竟然完全摸不透楊應麒笑容下的想法。
有了楊應麒的暗中助力,趙橘兒回歸大宋的事情真是要多順利有多順利。林翎先將她安排到津門一處偏僻地方居住,又將她的消息泄漏給一個熱心正直的福建商人,那商人听說後果然聯系上了趙橘兒,設法將她送往登州。
溫調羽這時也還不知楊應麒暗中幫忙的事情,擔心趙橘兒孤身一人犯險,所以帶了翠兒陪同她歸宋。她一動,折彥沖派來保護她的何漢等人也動了。趙橘兒、溫調羽即將上船離岸時,何漢發現有人暗中窺伺溫調羽,雙方看破了彼此行狀,交手後才發現那是楊應麒的人。
楊應麒收到情報後心道︰“原來大哥早知道了這件事情。”便把派去的人收回,同時征調了對何漢等人的指揮權。楊應麒此時在許多內部事務上已是名正言順地代折彥沖行權,折彥沖雖然也曾讓何漢連楊應麒也瞞著,但那畢竟是他失陷之前的命令,這時楊應麒既然知道,在折彥沖失陷的情況下他們也不便抗命。這些暗中發生的事情,溫調羽卻全不知情。
趙橘兒到了登州後,王師中按照楊應麒交代的程序,召集轄境內的公卿士人、汴梁故舊,初步認定了趙橘兒的身份,便一封奏表飛往趙構的行在,同時派人護送趙橘兒上路。
趙構听說海上來了一個妹妹,一開始十分懷疑,但王師中奏表中說了幾項頗為有力的證據,比如趙橘兒對北遷之事的敘述、對宮中掌故的了解、對宗室關系的把握以及對孫傅言語的轉達等都頗為可信,所以趙橘兒進城後便安排她見面,見面時只幾個親信的太監宮女,並無外臣。
趙構和趙橘兒在汴梁時也見過兩面,但時隔日久,這時重逢雙方只是覺得對方的面貌有些眼熟而已,趙橘兒看出趙構心中有疑,泣道︰“九哥哥,你真不記得橘兒了麼?”便說了兩人見面時候的場景。趙構努力回想,慢慢有了印象,也垂淚道︰“你真的是橘兒!”
趙橘兒這才取出道君皇帝的血書來,奉給兄長,趙構一見大驚,他老子的字跡他如何不認得?當下再無懷疑,捧著血書面北下跪,口稱“兒構不孝”。再听說這血書乃是親生母親刺血為墨,更是慟哭得幾欲斷腸。
旁邊幾個心腹太監見了慌忙來勸,好容易才勸得他兄妹收淚,這才又向趙橘兒跪拜行禮。
第二日趙橘兒沐浴更衣,洗去途中風塵後才接見曹勛等人,曹勛在北遷途中實未特別留意到趙橘兒,但兩人畢竟曾走過一條相同的道路,所以說起話來若合符節。
趙橘兒這番南歸,除了帶來北遷皇室的一些消息之外,更帶來了趙佶的親筆書信。在這封信里趙佶有明確的話表示同意趙構登基,這對在登基手續上有些缺陷的趙構來說大有幫助。有了這封“血詔”,趙構就能更加名正言順地作為趙宋皇室的正統繼承人君臨天下了。所以盡管趙橘兒在國破之前並非地位甚高的公主,但有了這個原因在,趙構便待她比同父同母的胞妹還親。這時宋廷已棄用“帝姬”的稱號而重新改稱“公主”,趙構便封趙橘兒為楚國公主,日常供奉尤勝後妃,地位尊隆僅次于自己。
可惜的是趙橘兒有些不識時務,回來之後便屢屢勸告趙構早日揮師北上,復國家疆土、救父母兄弟。趙構一開始認為她是無知少女,並不往心里去,每次听說只是垂淚搪塞而已。誰知趙橘兒經過了這一番奔波,于家國大事上的見識早已不俗,分析起時局來竟然頗有層次,再加上她為的是救父母,道理上極正,有好幾次趙構竟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趙構暗暗納罕之余也不免怪這個妹妹多事,派了一個懂事的妃子暗示趙橘兒“女孩子家不當過多過問國事”,卻反被趙橘兒責以家國大義狼狽而回。
此時南宋朝堂上是李綱、汪伯彥並列為相。
李綱等是強硬派,主張將臨時都城定在利于進取的襄陽、南陽一帶,他認為自古中興之主,起于西北則足以據中原而有東南,起于東南則不足以復中原而有西北,襄、鄧西鄰川、陝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進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貨財,東連江淮可以運谷粟這是有意規復中原者的想法。
而汪伯彥等則是求和派,主張將臨時都城定在金陵、揚州一帶,認為襄鄧密邇中原,雖易于號召四方,但如今陳、唐諸郡方罹禍亂,千乘萬騎無所取給,而且金人長于騎兵而不習水戰,若定都金陵,前有長江天險可以固守,後有東南財力足以待敵這是有意偏安江南者的想法。
趙構雖然不是傻瓜,可也算不上雄才大略、意吞天下之人,此時他的首要目標乃是自保,襄鄧一帶進取空間較大,但同時也不如江南來得安全,所以趙構實際上是支持汪伯彥、黃潛善等人。有了皇帝的支持,汪、黃在朝中便大佔上風。
這時倒好,來了一個手持道君血詔的公主,而這位公主還是主張北復疆土以迎君父的,兩相湊合之下,楚國公主和朝中強硬派竟是一拍即合,李綱、許翰等在朝堂上失勢,便圍繞著趙橘兒,希望公主能以皇族身份勸得趙構回心轉意。
趙橘兒是持血詔而來,加上南歸後得到了新君的非常禮遇,所以身份非同小可,趙構無論在公在私都要容她三分。加上這時她力主戰守,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宋大部分忠臣烈將的尊敬,甚至成為大宋強硬派地位最高的精神領袖這一點卻是連楊應麒也始料未及的。
但是這樣一來,趙構對趙橘兒的不滿也是日益加重,如果趙橘兒是自己一個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言論分明與朝中大臣甚至汴梁宗澤、青州劉等將領內外呼應,這就讓趙構驚心了!若趙橘兒是個男兒身,那此刻無論金人如何猖獗趙構都非把她視為頭號大敵不可,但即便趙橘兒是女兒身,趙構對她也不能不防!到了最後,趙橘兒對兄長的勸諭非但沒有正面作用,反而起了逆反效果,讓趙構鐵下心來要對付與他政見相反之人。
于是李綱罷相,尚書右丞許翰貶職,太學生領袖陳東被殺。不久趙構車駕東幸,先到揚州,後又渡江。李綱為相不足百日,期間所規畫的軍策民政全部作廢,而中原士民對趙構亦日益離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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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河遺民 第二二八章 牙疼之惱(下)
晚間臣僚退下以後,左右等不到林翎的回復,楊應麒疼得受不了,穿了便服就趕到林翎府中,一問之下才知道林翎去打理她錢莊失火的事情了,並沒有吩咐什麼牙疼的事。楊應麒大怒,自折彥沖失陷以來他就一直背負著極為沉重的壓力,縱然以各種方式消解派遣也無法暢懷,公事上無人能替他解開心結,回到家中又缺乏慰藉,這時心中郁悶與牙齒疼痛一齊發作,疼得性起就發起狂來,見人就打,見東西就砸,嚇得林府的下人和楊應麒的跟隨全都逃開了。林府的管家看得暗暗叫苦,只得趕緊派人去找林翎。
其實楊應麒牙齒雖痛得厲害,本不至于疼到這樣的地步,此刻發狂,更多的是心里難受,牙疼只是一個誘因。他把客廳砸了個稀巴爛,又闖入里屋去砸。忽然一個人叫道︰“你干嘛亂砸東西!”
楊應麒怒道︰“我牙疼!”沖過來就要打人,月光從窗口射進來,讓他看清是個少女,這才忍住,叫道︰“出去!出去!小心我連你也打!”說著便沖著牆壁跑過去,抓起牆上字畫來撕。
那少女驚叫道︰“哎喲,那是展子虔《游春圖》……啊!董北苑的《瀟湘秋水》!啊!王駙馬的《漁村小雪》!別撕了,那是甦學士的……”
那少女語聲中充滿了痛心,楊應麒卻怒道︰“什麼春秋,什麼小雪!我管那麼多!”
那少女見他這樣呆了一呆,也不可惜那些字畫了,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一定疼得很厲害。”
楊應麒听了這話反而怔了一怔,那少女道︰“可你這樣做也止不了疼的。你等等,我去拿點好東西給你敷。”轉身就跑。
楊應麒也不管她,繼續砸東西,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跑了回來,叫道︰“別砸了,過來,過來。我幫你敷敷。”
楊應麒問︰“什麼東西?”卻還是抱著一點好奇心走了過來。
那少女找了一張還沒被楊應麒砸壞的椅子,讓他坐下,楊應麒道︰“我不坐!”
那少女便哄他坐說︰“好好坐下,很快就不疼了。”
楊應麒猶豫了一會,竟然真坐了下來,見那少女左手一個小碗,右手一根竹簽,正挑了碗里什麼東西要自己張開嘴巴,他嗅了嗅道︰“大蒜?”
“是啊。”那少女道︰“把大蒜搗爛了,溫一溫敷上,對牙疼很有用的。”
楊應麒皺眉道︰“真不真啊?”
“真的。”那少女道︰“我小時候牙疼,我乳母便是這麼給我敷的。來,張開嘴巴。”
楊應麒便乖乖張開嘴巴,那少女找到爛牙所在,一邊敷一邊有些憐憫地說︰“爛得這麼厲害,怕很疼吧。嗯,一定很疼。”
楊應麒心里一暖,又听那少女說︰“不過不怕,很快就好了。我當初牙疼的時候才十一歲,也忍過來了。你是個大男人,一定比我堅強。好,行了,咬住!嗯,別說話哦。”
楊應麒便咬住了牙,那少女讓他不說話,她自己卻說了好些小時候牙疼的趣事,一來是撫慰他,二來是分散他的精神。也不知是那搗爛了的大蒜真的有效,還是日間喝下的藥起了作用,楊應麒竟覺得牙齒慢慢沒那麼疼了。精神略定,月光下看清了那少女的容貌,問道︰“我們是不是見過面?”
那少女笑道︰“不可能吧……嗯,不過我也覺得你有些臉熟。你經常到林府來麼?或許我們日間見過卻忘了。”
楊應麒搖了搖頭說︰“不是。”又道︰“你是林翎的丫鬟麼?嗯,我府里怎麼就沒你這麼懂事的丫鬟。”
那少女道︰“不是。我來林府是作客的。”
楊應麒哦了一聲道︰“那是親戚了。”
那少女忽然臉色一暗,楊應麒問︰“怎麼了?”
“沒什麼……”那少女眼楮紅了紅道︰“我听你說起親戚,便想起我的親人來。”
楊應麒問︰“你的親人?”
“嗯。”那少女道︰“我如今在這里一切平安,但想到他們正飽受苦難,我……我心里便很難受。我這次來,本希望林姐姐能幫到我……唉……”
楊應麒見她嘆氣,問道︰“怎麼?林翎不肯幫你麼?這個小氣鬼!”
那少女忙道︰“不,林姐姐說她會盡力的。”
楊應麒冷笑道︰“她?哼!你可別信她!她這人,做什麼事情都要算清楚帳目的!沒好處的事情她未必會做。”
那少女忙道︰“你別這樣說林姐姐。”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難道不是麼?我今天下午拜托她幫我想想牙疼的事情,她轉身就忘了,去處理什麼錢莊失火!哼!哼!她根本就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那少女笑道︰“林姐姐是大人物,要處理大事情的。牙疼畢竟不是大事。”
“怎麼不是大事情?”楊應麒冷笑道︰“再說她一個女人,能有什麼大事情!”
那少女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是林姐姐什麼人?”
“我叫小七。”楊應麒道︰“至于我是林翎什麼人,如今我也弄不清楚了。她大概就把我當成她的一個大客戶吧。”
那少女哦了一聲道︰“那你也一定是個大商人吧?”
“嗯,算是。”楊應麒看了那少女一眼道︰“你親人的事情,林翎要是不幫你,就來找我,我幫你。”
那少女嘆了口氣說︰“你幫不了我的。”
楊應麒哈哈一笑道︰“我幫不了你?哈哈,天底下我辦不了的事情可不多呢!嗯,我猜啊,你的願望不就是救出你戰亂中的親人麼?這事不難,我明天便派人去辦。只要他們還活著,無論天涯海角我都能幫到你。”
那少女輕輕嘆了一口氣道︰“你能當林姐姐的朋友,我也猜到你必是個很有勢力的人,不過這件事情你真的幫不了我的。再說,我們萍水相逢,我也不好讓你為了我而為難。”
楊應麒一笑道︰“雖是萍水相逢,但你治好了我的牙疼啊,這可是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我一定要報答你。”
那少女笑道︰“算了吧!兩顆大蒜而已,說什麼報答。”
“這不是兩顆大蒜的事情。”楊應麒道︰“你不知道,今天我心里難受得慌,是見到你之後才好些的。”
那少女奇道︰“心里難受?為什麼?”
楊應麒嘆道︰“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的大嫂,我的屬下,還有……還有朋友,都讓我很難受。”
那少女問道︰“為什麼?你大嫂和你吵架麼?你屬下對你不忠誠麼?你朋友出賣你了麼?”
“不,不是。”楊應麒道︰“我只是覺得,他們都不知道牙疼很難受。”
那少女啞然失笑,隨即轉笑聲為輕嘆,說道︰“我知道了,他們一定都認為牙疼不是什麼大事,認為你小題大做,所以不怎麼理你。”
“是啊!”楊應麒大喜道︰“你怎麼猜到的?”
那少女道︰“將心比心罷了。”
“將心比心……”楊應麒嘆了一口氣,出神良久,忽然道︰“我們做朋友吧。你搬到我府上來,你親人的事情,我幫你想辦法。”
那少女吐了吐舌頭道︰“不要。”
楊應麒問為什麼,那少女道︰“我一個孤身女子,搬到你府上去,人家會說閑話的!”
楊應麒笑道︰“閑話?誰敢說閑話,我打他屁股!”
那少女笑罵道︰“還打人屁股呢!管好你自己的牙疼吧!”說著站起身來要走,楊應麒正想挽留,那少女忽又回過頭來,細細跟楊應麒說怎麼搗大蒜、怎麼溫、怎麼敷︰“再疼的時候,回去叫你家丫鬟給你敷。”
楊應麒道︰“你來幫我敷好不好?”
那少女臉色一整道︰“你敢調戲我!”
楊應麒忙道︰“我不是這意思。”
那少女臉色稍和道︰“好了,我不跟你說了。現在天色晚了,我們男女有別,單獨呆太久不好,若牙不疼了便回去吧。”說完便走。
楊應麒忙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橘兒。”
“橘兒……”楊應麒心中贊了一聲好甜的名字,隨即想起什麼,幾件事情前後一串,心中暗驚道︰“是她!”一不留神,視野內已失去了那少女的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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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河遺民 第二二八章 牙疼之惱(上)
林翎此時對橘兒的聰明靈秀已十分憐愛,嘆了一聲道︰“若橘兒妹妹仍然以公主自居,那這話我便不說了。但橘兒妹妹既然叫得我一聲姐姐,那我便得為她考慮考慮。”對橘兒道︰“妹妹,我們生作女人,便注定是不幸。而生在這亂世更是不幸中的不幸。至于妹妹生在大宋帝王家,恐怕所受的苦難較我們這些平民有過之而無不及。”
趙橘兒怔了怔,想起北遷途中的慘況,眼楮紅了紅,默默點頭。
林翎道︰“我看妹妹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不是那些只知艷羨富貴的蠢貨,所以才敢說下面的話。我料你此番若是南下,縱然能得與你兄長相認,重獲公主之尊,但如今時局紛亂,他縱然給得你富貴,未必給得了你安寧,縱然給得了你安寧……”林翎頓了一頓,說道︰“未必給得了你幸福。”
趙橘兒睫毛一顫,問道︰“姐姐是說……”
“最是無情帝王家。”林翎道︰“一入侯門便難有自由,何況帝王家!”
趙橘兒道︰“姐姐是要我拋棄這公主的身份麼?”
林翎道︰“不錯。”
趙橘兒道︰“這公主不公主的,這些日子來我也看得淡了。但我一個弱質女流,若不去依附我哥哥,卻去依靠誰?”
林翎哼了一聲道︰“我們為何要去依靠誰?世間又有誰是完全值得我們去依靠的?與其把性命與未來都交到別人手上,不如交到我們自己手上!我也是一弱質女流,可如今在這東海之上,不知有多少男兒依靠我一弱質女流安生呢!妹妹,我看得出你生性聰明,否則也不敢跟你說這話。”
這番話把趙橘兒听得呆了,溫調羽則暗暗點頭,深有感觸。
楊應麒回到津門之後,林翎便委婉告知此事,這時楊應麒上火的癥狀頗為嚴重,除了其它諸般癥狀外,最難受的莫過于牙疼,此刻正捂著臉頰忍著疼痛,听林翎敘述到勸趙橘兒棄公主一事,忽然笑道︰“不要男人依靠,卻要男人來依靠你,這種話也就你說得出來,卻不知後來這位公主怎麼回答?”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看她當時的神色,似乎頗為意動,但她還是說她沒有我這般魄力,又說不見到哥哥,難以安心。”
楊應麒點頭道︰“是啊,你以為全天下的女子都像你一樣啊。她這樣的反應,倒也正常。”
林翎秀目斜了他一眼道︰“你真的這麼認為麼?”
楊應麒道︰“要不然還能如何?”
林翎道︰“她的理由,在我看來其實還是有些牽強的。你回來前這兩日我每天都陪她說了不止半個時辰的話,我從她言語中看出她實是一個秀外慧中的聰明女子,並不像那種會被一個公主虛餃套住的人。”
楊應麒道︰“所以你認為她另藏目的?”
林翎點頭道︰“不錯。”
楊應麒換了另一只手捂住臉頰,指著林翎笑道︰“跟你交朋友可真得當心!我剛才听的時候,還以為你是真的為她好才勸她不要當公主的,現在看來,原來你說那番話是試探她來著。”
林翎慍道︰“你胡說什麼!我說的那番話,怎麼就不真心了?我是真為她好來著!也是真的憐惜她。”
楊應麒笑道︰“但不知不覺中,你還是動用了試探,對吧?或者說,你那番話是試探、憐惜兩不誤,對吧?”
林翎被楊應麒說得愕然無語,心道︰“我真的這樣麼?”臉上卻不願在楊應麒面前示弱,冷笑道︰“當然不是!”又道︰“我好心來告訴你這些事情,你一句好話也沒有,居然還損我。該你牙疼疼死。”
楊應麒吐了吐舌頭道︰“你別這麼毒好不好。嗯,雖然你咒人的這會,才算有些像一個女孩子。”
林翎道︰“那這件事你究竟打算怎麼處理?”
楊應麒想了想道︰“如今趙構還弱,我正要扶持他。這件事陳顯似乎正在做,我便且看他做得如何。至于從燕京逃出一個公主回江南,料來對我漢部沒什麼壞影響。你就遂了她願,她想回去就讓她回去吧。我假裝不知道。”
林翎道︰“也許她拿了道君皇帝的什麼信物,或什麼交待,才這麼急著要回去見趙構呢。”
“那又如何?”楊應麒道︰“現在已經到了兵馬爭衡的時節,趙構自身難保,兩河危在旦夕,她一個小小的女孩兒,改變不了什麼的。就算她帶了大宋的傳國印璽回去,也影響不了什麼大局。好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你快幫我想想辦法,料理這顆爛牙吧。”
林翎笑道︰“我又不是醫生,怎麼幫你料理?”
楊應麒嘆道︰“若是醫生份內的事情,我何必找你?總之你替我想個辦法,我現在疼得心也煩躁起來,晚上睡不安穩,甚至事情都沒法想。”
林翎道︰“你不是有一大幫謀臣幕僚在麼?為什麼還要來找我?”
這時楊應麒牙疼忽然大發作,連哎了幾聲,脾氣暴躁起來道︰“他們?他們有個屁用!陳正匯居然跟我說天下危難、生民涂炭之際,七將軍不應該只顧著自己的牙疼!我……哎喲……我當場真想打他板子!我牙疼,和天下危難、生民涂炭什麼關系?還有石康,他竟然說我沒出息……哎喲……說上古名將刮骨療毒眉頭也不皺一下,說一個小小的牙疼算什麼事情?我……哎喲……我真想一腳把他踢進東海去!我又不是上古名將,憑什麼不能叫疼?總之這些人是不能依賴的。想想還是你們女人細心些,或許能想到什麼辦法。”
林翎道︰“那你可以找虎公主啊。她向來關心你,一定會幫你想辦法的。”
楊應麒苦笑道︰“我嫂子?她倒是關心我,關心的就差點想用她那只虎爪子伸進我嘴里幫我把牙拔出來!還說當初宗雄牙疼她就是這麼辦的。唉,幸虧我逃得快,要不然現在還不知怎麼樣呢。”
林翎笑道︰“可惜這種事情我也不懂,這樣吧,我這便回去找人問問,幫你想個辦法。”
林翎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才回到林府,忽聞林家在津門的錢莊失火,慌忙趕過去處理,對于楊應麒牙疼的事便忘了。
楊應麒在七將軍府忍著牙疼處理公務,這一番罪過受得可就大了。其實漢部的醫生早給楊應麒開了藥,施了針,但這幾日楊應麒奔波不停,回到津門後又連續熬了兩個通宵,身體火氣大,這藥見效便慢了,疼痛一時間便難以解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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